美文摘抄加赏析_美文赏析:父与子
作者:王开岭
看一个民族的生活美学,看一个时代的精神雅量,有个重要线索:看它缔造和收纳了多少童话;看它的世俗文化和游戏规则是否激励、佑护童话人生,是否滋养童话事务,是否欣赏有儿童人格的成年人。
表面上,童话是大人备给小儿的礼物,而更深的真相是:童话乃成人对儿童的审美作业,反映了“大”对“小”的鉴赏力,本质上是“小”对“大”的馈赠。
一个社会,若成人的精神系统里没有童话成分,若大众生活提前告别了童话,甚至贬低和嘲笑童话,那这个时代势必极度实用、功利、枯燥,人群也定是险恶、龌龊、粗戾的。
儿童稀少,人堆里即缺少氧气和光线。童话衰落,一个国家的黄昏即早早降临。
由于新闻职业,每天要浏览大量媒体和网络信息,有一点是我担忧的:美和干净的事物太少,专心生活和认真说话者太少,能让孩子消费的东西太少,“热爱生活”的依据太少……我知道,这并非全部事实,而是兴趣和注意力所致,我们被自己的对立面绑架了。对于美,不仅生产能力锐减,更可怕的是,我们丧失了消费能力、消费愿望和消费传统。
那天,我在微博上说:
中国是个麻团型社会,让人纠结的事太多,“忧愤”近乎日常表情。但我以为,一个优秀的时代人群里,应同住着鲁迅和丰子恺这样反差极大的生命类型。对两者的消费应同样旺盛和隆重,甚至,随天气好转,随心灵艺术和生活主题的复位,后者应该居上。
当代中国有个精神危险:由于粗鄙和丑陋对视线的遮挡、对注意力的劫持,我们正逐渐丧失对美的发现和表述。换言之,在能力和习惯上,审丑大于审美。这其实很危险,生活有荒废的可能。我们从不乏思想的榜样,但鲜有生活的榜样。纯真意义上的生活,摆脱羁绊和干扰的生活,聚精会神、全心全意的生活。我们缺少生活的专业户。
如此背景下,我们拿什么送给孩子?除了绝版的“动物世界”,除了文学史上那些经典童话,我们还有能力讲一个美好的故事吗?我们唇齿间还能挤出温情的语调和口吻吗?
想起了埃·奥·卜劳恩,这位德国人虽然住在最黑冷的年代并被其吞噬,却献出了温暖的《父与子》。
这是我少年时最亲密的漫画书,那个大胡子、秃脑瓜、啤酒肚,永远为儿子效劳又总被儿子捉弄、俘获的男人,既是我羡慕的父亲,也是我立志要成为的那种成年人。多年后,当我有了儿子,当我听到“你要弯下身和孩子说话”、“没有比父母更好的玩具”等育儿经时,脑海里马上跃出这位父亲,跃出那幅父亲给儿子当马骑的画。
1934年12月,长篇漫画《父与子》在《柏林画报》问世,立即风靡德国。这个被政治冻僵了表情的国家,这个一度忘记了生活的民族,露出了久违的笑容。当时,画家的儿子刚3岁,多年后,联邦德国的《斯卡拉》杂志刊登了一幅照片:一位父亲模样的人,正兴高采烈地给一个小男孩伏地当马。杂志注解道:“在卜劳恩的生涯中,像这样和儿子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很短暂,但创作素材多源于此。”
卜劳恩,原名奥塞尔,因用漫画讽刺希特勒,纳粹掌权后其作品遭禁,后为发表《父与子》,改名卜劳恩,兼怀念他的童年小镇卜劳恩。
巧得很,《父与子》最早的中译本,序言作者正是丰子恺。他们的精神相遇了,这是神奇的缘分,这是两个伟大父亲的会师。
《父与子》,恐怖夜晚里的伟大笑声。没有它,很多心灵会冻僵,会因听不见笑声而枯萎。它以一支火苗的能量,稀释了夜的黏稠,舒展了德国人的眉梢,治疗着这个正受病毒折磨的国家的表情……借助幽默,它恢复了人性,恢复了日常生活,恢复了人类与生俱来、不可剥夺的天伦,它让生活本身成了伟大主角……这一切,都成了纳粹恨它的理由,因为法西斯政治的本质,是恨,是冷酷,是斗争和诅咒,是牺牲自己和别人的生活。
这一切,也成了画家对人生最后的描绘,最后的告别。
我是在很久之后才获知这个结局的。
1944年3月,卜劳恩被纳粹分子告发,控以“反国家言论罪”,4月6日,在“人民法庭”死刑判决前,自杀于牢房,终年41岁。遗书中,他对妻子说:“……我为德国而画画……请把孩子抚养长大。带着微笑,我去了。”
他把笑声留给了同胞,留给了世界,留给了千千万万的父与子。
其中包括父亲和我,包括我和儿子。
本文来源:https://www.oubohk.cn/yuwen/265055/
美文摘抄赏析 美文赏析600字